\r张府在合州城边,一家之主张珏身为钓鱼城副帅,长年累月驻守山上,家中老的老,小的小,都靠夫人林容主持。这天下午,她正在陪儿子习字,家人引进一个军使进来,提着一尾鱼,说他是到钓鱼城汇报合州防守,张家军请他捎带一条鱼来,还有一张便条。林容刚看完,强儿就跳起来抢了纸条去。
\r军使见了笑问:“小公子,这是你父亲写给你母亲的,小小年纪,看得懂吗?”
\r“我都能写出来,怎么看不懂?”他仰起小圆脸说完,就找爷爷奶奶去了。
\r林容知道,丈夫一贯光明磊落,也没什么私房话,笑着说:“孩子不仅能看懂,也会写字了,你看他写的……”
\r军使一看,孩子临摹的《龙藏寺碑》秀朗细挺,还真有架势,夸张家是将门虎子,小公子将来一定能成大气,当母亲的笑成一朵花。
\r孩子领着爷爷奶奶来了,半年没见儿子了,看了孙子送的来信,就想见见带信的人,问问儿子近况。军使自然全挑好的说,说张将军身强力壮,足智多谋,反击了敌人的多次进攻。
\r一对老人不满足,要说详细点。林容也想多了解丈夫的情况,亲自给他沏茶端椅子。
\r军使佩服张将军,对张夫人上孝下贤也充满敬意,坐下就对他们说,钓鱼城放捉晋国宝,张将军亲自监斩叛将的经过。张父说叛将比蒙将更可恶,必须要碎尸万段才行。张母就说要五马分尸,两人又吵了起来。林容又是好言相劝,说是公开审理,达到杀一儆百的效果就行了。
\r军使长叹一口气:“但是朝廷抵抗不力,敌军势如破竹,降将越来越多,连大获城的杨大渊也投降了?”
\r“杨大渊?”林容忍不住插嘴,“听我家将军说起过,他可是条汉子,连劝降的叛将也射杀的,他怎么叛变了?”
\r“唉,说来话长……”
\r他还要说下去,却被张父打断了:“无论什么原因也不能投降敌人呀,那可是千古大罪。”
\r这回夫唱妻随了,张母毫不犹豫地说:“就是,如果我们儿子要投降,我们就不认他!”
\r“张将军怎么会投降?我们钓鱼城如铜墙铁壁,城里有田有地,有水有粮,敌人是怎么也攻不破的。”军使“就是为了让你们放心,张将军特意让我带条大鱼来,这就是他们山上养的。”
\r林容把鱼提起来,尾巴还在甩动。
\r“起码有两斤重吧?”“不对,最少有两斤半。”看着公婆争论起来,还要媳妇也猜猜。真是老小孩,林容笑着说,还是让称来当裁判吧。拿称称了,居然两斤七两。公公婆婆看着合不拢嘴,都说钓鱼城风水好,能养处这么大的鱼,山上人自然有吃有喝。于是叫媳妇红烧,留军使喝酒。军使说不必了,还要回合州府交令。
\r林容送他出门,要喊儿子给叔叔道别,强儿不见了。家人说,外面有人喊,说宋军来了,强儿说要去接爹爹,就跑出去了。
\r“啊?钓鱼城来人了?”林容很惊奇。
\r军使摇头:“不可能。王元帅已经派兵,由史炤将军领兵,明天早上来合州。”
\r“是不是重庆来人了?”
\r“探子报,杨大渊近日将袭击合州,重庆府派战舰逆流而上,正要来合州援助,被蒙哥丞相史天泽在北碚阻截了,我军今天早上才奉令去声援……”军使突然跺脚,“不好!是杨大渊来了!”
\r林容吃惊地问:“他来干什么?”
\r“在下正是上山求援的,这么快来了?张夫人,告辞!”军使手一拱,转身要走之时又回身说,“合州危在旦夕,张夫人速将家人转移!”
\r林容一惊,如果叛将来袭,强儿遭遇怎么得了?她火速回身,对公婆说:“可能叛将来犯,你们赶快往乡下跑,我找强儿去!”
\r“快找孩子!”老两口对媳妇挥挥手让她走。但敌人来犯见得多了,本不在乎,又都是倔脾气,面面相窥后,说要见见叛将的红眉毛绿眼睛,各人端把椅子坐到门口。
\r林容哪里知道公婆的行为,只担心儿子。跑出大门,就看见大街小巷都是狂奔的人,拖儿带女,扶老携幼,全都往城外跑。米铺的张掌柜认识,大叫:“张夫人,叛军来了,见人就杀呀,快跑吧!”
\r儿子,儿子!她什么话也听不进,只顾逆着人流往城里跑。不久就听见人喧马嘶,一队人马冲过来拦截外跑的人,都是宋军打扮,却没有一个熟面孔,他们凶神恶煞如鬼魅,不容分说,见一个逮一个,老的小的通通杀死,青壮年统统往回赶。顿时,哭声、叫声、骂声不绝于耳,尸横大街,又阻挡了人行,有的人被绊倒就被叛军的马踏烂,甚至来不及哭喊……这惨状,令当母亲的触目惊心。可是,别人踌躇不前,尽量往暗处躲,林容却千方百计往前赶,拉散头发往人中钻,立刻被路边的士兵裹挟着前行。她一边走一边在尸体边找,在人群里寻,发现被杀死的都是更小的孩子,强儿年纪不大个子不矮,穿件红衣服好认。可是整体速度太慢,渐渐的天暗下来,月色昏黄,火把明亮,夹杂着鬼头刀烁烁的冷光,组成一条地狱的通道,林容刀山要上,火海要趟,无力照顾公婆了,儿子是张家的命根子,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。衣服的颜色模糊了,她又压低嗓音不停地呼唤:“强儿,强儿……”
\r就在她急得快要发疯的时候,一双小手牵起她的衣襟:“妈妈——”
\r猛回头,一个便衣汉子拉着强儿,另一只手捂住孩子的嘴,轻轻说:“张夫人,我把小公子找到了。”
\r“军使?”林容把儿子往自己身边拉,“怎么不到军中去杀敌?保护全城百姓比找我儿子更重要!”
\r军使肃然起敬,趁敌人正盘查一个壮汉,他赶紧告诉林容,叛军就是杨大渊的部队,他们突然袭击,打着重庆援军的旗号,蒙骗了合州驻军……等我潜回,已经……”
\r“那边,两人嘀咕什么?”一叛军头目指着他们说。两人不能再交流。
\r这时才发现,已经到了小南门,河坎上把守得更严密,火把一直伸延到江上,照着江上一条条大船排列着,叛军驱赶人们上船。合州城的守军到哪去了?要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?为什么要杀死我们的老老小小?你们难道不是宋人?大家哭叫着,声讨着。
\r几万野狼似的官兵不着一言,只是疯狂地杀戮老小,只是凶狠地驱赶青壮年。间或有个把狼嚎道:“老子们早就不姓宋了!”大家才知道,现在遭到叛军的劫持了。
\r跳板边有逆贼牵马守着,凡是没马背高的孩子,都要被踢下河去。见此情况,军使一把揪住强儿的衣领,将他提到前面。孩子聪明,还没上跳板就踮起脚。
\r见他们顺利上船,林容跟前一步,守渡口的头目举着火把照来,见长发盖住面孔,伸手想扯开头发看她年纪。林容手一挥,拨开黑爪,头一甩,如云开日出,一张雪白的鹅蛋脸上修眉明目,端庄的美丽震慑住要发火的头目:“大美人啊!”他喃喃自语。
\r林容恨不得甩他一耳光,但见强儿在船头惊恐地睁着大眼睛,她忍住怒火上了船。后面又上靠些人,这只船上少说装了四五十人。军使颇有心计,领着娘儿俩走到船中间,在船舷边蹲下来,船头船尾的火把亮光被周围人挡住了,船上嘈杂的人声,哭泣与叫骂声,船上划桨的击水声,反而让他们觉得更安全了。
\r“把我们带哪去?”林容才问。
\r“敌人采取的是声东击西的方法,趁合州兵少将寡时,杨大渊亲自率兵偷袭而来。看样子,他们要将年富力强的掠走……”军使蹲在旁边轻声说。
\r林容见他穿的是便装,轻蔑地问:“你也与我等百姓一起去作俘虏?”
\r“不,换装要到钓鱼城送信的,见小公子闯进敌群中,想救他出去,打个招呼,是免您牵挂。在下死也要把他带到张将军那里。”
\r母子前途莫测,这人身手矫健,把儿子交给他,说不定还有一线出路……啊,不!林容兀自摇头,否决了自己的动摇。军情如火,城里还有那么些百姓等待搭救,即使他们凫水能到钓鱼山下,城外还有敌人围攻,要把情报送上山,也实在艰难哩,林容绝望了:“拖个孩子恐怕不行……”
\r“身为守土之士,无力保护全城百姓,深感羞惭。”军使低头想办法,“张夫人会水吗?”
\r“我只会爬山,不会划水。”
\r“我还是带小公子出去吧!”
\r“不,你上山报警事大,”林容果断地说,“孩子哪有国事重要?!”
\r汉子肃然起敬:“张夫人深明大义,在下只有自己走了,您装扮成男人吧。”说完,他取下头巾,脱下外衣,塞给林容,翻过船帮。
\r尽管他下水尽量轻捷,还是有重物落水的声响动,船头船尾的叛军被惊动了,大声问谁跳江的?林容粗声大气地吼道:“有人掉河里去了!”
\r船上有人惊叫:“快救人啊!”
\r“救什么救?死了活该!”军士挥动大刀威胁大家,“都给我老老实实蹲下来,谁冒头就砍他的头!”
\r一个青年受到军使下水的鼓舞,弓着身子爬上船舷被发现,只来得及叫一声就被砍下河,看不清河水被人血染红的深浅,但是,军使想必已经潜水远走了。林容搂住孩子,只希望这只是个噩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