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到锐哥把我从无所适从的状态里叫醒,我才忽然发现,我自己已经瘫倒在了椅子上。
“你怎么了?是不是哪里不舒服?要不要去医院?”锐哥着急地问我。
我知道这绝对是锐哥最真实的意思,锐哥很喜欢关心别人,尤其喜欢劝别人去医院。大概是因为他老婆就是在医院工作,据说今年新提了干部。锐哥说,他老子打了一个电话的事儿。
城里就会有这种普遍的强强联合。公务员一定也会找一个公务员,或是医生、教师之类的结婚,有钱人和有钱人合作,只会更加有钱。在农村,大概就是穷人和穷人结合,往往只会更穷。
但是我对于锐哥的建议始终抱着逆反的心理。我讨厌医院,更加讨厌去医院。打小生了病,在村口的小诊所里,屁股蛋子上被扎了各种各样的针,一听说要去医院,我的屁股就开始莫名其妙的发疼——实在是迈不动腿。
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,呆坐在椅子上,眼睛里看到的却是一片雪白。柳梦,真的是柳梦,我竟然真的又再次见到柳梦了。
上次在憨蛋儿那里,他告诉我这是大老板过来出差,带着小三过来的。我想在那时候了解柳梦的行踪的计划就彻底泡汤了。我本以为,我可以把她忘掉,既然她都已经勇敢地向前迈出了这么大的步子,我却又何必在这里苦苦撑着?
我去见孟怡纯,虽然没有成功,不是也有了一定的收获么?至少知道了,癞蛤蟆千万不要妄想着吃天鹅肉,否则,被带到天上去,摔了下来,就会粉身碎骨。
柳梦,我要如何去面对柳梦?
柳梦又会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我?
她如果知道了,我已经知道了她的事情,会不会羞愧难当,根本不想看到我?会不会扭头就走了,从此消散在风里?只不过,我不确定,她还是不是那个只会对着我夸夸其谈的面色绯红的女孩儿了。
锐哥还是再次走过来,看了我一眼,问道:“你确定你不用去医院?”
我摇摇头,说了一句:“放心吧,喝点水,已经好了。可能有点低血糖了。”
锐哥将信将疑地离开了。这个案子到了锐哥手里,他会怎样判决呢?这样的一个小小的民事赔偿案件,锐哥自己做了独任庭,约摸开了一次庭就可以判决了。这是他的一贯作风。不管案件的疑难程度如何,复杂程度如何,能够一次开完的, 那就必须一次开完庭,然后迅速的判决。
我还正在思量着的时候,对面的李姐就已经开庭回来了。看到我第一句话竟然就是:“你怎么不高兴了?”
李姐绝对是个人精,往往从我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我的心里是高兴还是难过。更绝的是,她能够看出在庭审中,究竟哪一方是说了真话,而哪一方又是说了假话的。这绝对是一个特异功能。
我夸赞她的这个本事,李姐只把脸一扬,给我留了一句“无他,但眼熟耳”,深藏了功与名。
所以,在李姐面前,我没有什么可以隐藏,我也不敢隐藏。反正,都会被看出来。只要李姐在,我就始终有一种上课偷偷看课外书、害怕被老师逮到了,结果老师却就站在身旁的感觉。
“案子太多了,累的,心累。”我苦笑着对李姐说道。
李姐呵呵笑了,说道:“现在你们这一批年轻人,是挺苦的。以前我们那时候,一年才办几个案件?现在案件太多了。不过你们都是正宗的科班出身,做这个不是手到擒来嘛,能者多劳。”
我笑笑,心里琢磨着,老子说过,巧者劳而智者忧,无能者无所求。这是多么痛的领悟。
李姐忽然把门关上了,一脸神秘的问我:“你知不知道,我们要改革了?”
我一愣,问她:“什么改革?我们还怎么改?”
李姐悄悄说道:“我也是听我朋友说的。说法院都要改革。要实行员额制了。入了员额制的法官,就是法官;入不了员额制的,就是辅助人员了。待遇上差别很大的。”
我对于李姐的所谓小道消息从来都是非常相信的。于我而言,她有着我无法想象的关系网,税务有她的高中同学,海关有她的闺蜜,公安有她的发小,人事有她的大学同学。似乎市区里所有的单位,她都能找到熟人一般。这让我颇为震惊。
不过李姐给我解释说,你要是从小在城里长大,你也一样啊,到处都是同学,到处都是玩伴,当然会有各种的关系网了。我深以为然。
我琢磨了一下,我的曾经的那些同学、玩伴,大约十有八九继续在农村做了农民,虽然我不知道哪块田地才是属于他们的。有些差距,你没有经历过,你不会也不可能会有感触。
“像我们这么大的,等几年退休了就拉到了,无欲无求了。你们这些新人,就得努力争取一下了。”李姐忽然有些真诚的说道。
我扮了一个苦笑,说道:“恐怕轮也不会轮到我。”
李姐一脸惊愕,却又忽然闭上了嘴。
答辩期很快就满了,锐哥把柳梦的案子放在了周三下午来开庭。他看了我的开庭排班表,知道那一个下午,我没有安排开庭。
“走吧,一起去旁听一下,偶尔也放松放松。”锐哥笑呵呵问我。
我不敢去。
我害怕见到柳梦。
我怕我见了这个可能完全不一样了的柳梦,我会接受不了,我会心里崩溃。但我的身子却并不听从我的心里,脚步不由自主的就走向了第二审判庭。
审判庭里空空荡荡,没有一个人过来。锐哥埋怨了一声,我都到了,他们还不到,架子这么大?
审判庭有一个前门,那是当事人进来的地方。也有一个后门,直接连到我们的办公区。我站在后门的边缘上,默默往外瞅着,一边害怕一边却又着急的希望能够看到那个我渴望已久的容颜。
在这个钢筋水泥的城市里,一切都是冷冰冰的,但是我身边的同事却都是幸福的让人嫉妒。我知道,那是我心里的冰需要融化,只是我在城市里找不到一个可以为我化冰的人。在无数个夜里,我所思念的,竟然还是多年以前的那个马尾辫。
我可真是有够出息的!
开庭的时间已经到了,空无一人。锐哥有些暴脾气了,气冲冲地走过来,骂道:“你说说这俩,那法律不当回事,太嚣张了!”气呼呼走回办公室去了,我知道,锐哥是去给双方当事人打电话去了。生气归生气,打电话问问情况总要的,否则会被投诉。
之前我的另外一个同事,就因为这个被投诉过。当事人似乎很有道理地问道,你难道就不能打电话问我一下吗?为人民服务就这样服务的吗?打电话都不打的嘛?你们还是不是人民的公仆了?
不过,我可以打包票,柳梦绝对不会去投诉。她没这个魄力。
打完电话,锐哥重新坐了回去,书记员问他,怎么处理?
锐哥笑了:“原告在路上;被告不来了,说爱怎么判怎么判,他不在乎。”
书记员说道:“那就缺席审理咯。”
锐哥点点头。我站在门后,心里想,缺席审理也好,缺席了就等于被告自动放弃了答辩的权利,对于柳梦而言,也许会更加轻松一些。
终于在又等了十几分钟之后,那个我已经辨识不过来的身影匆匆进来了,竟用一种娇滴滴的声音问道:“这里是开庭吗?”
锐哥从打盹儿中醒来,问道:“你是柳梦?”
柳梦点点头,说了句:“不好意思,来晚了。那我坐哪边?”
书记员拿手一指,柳梦做到了原告席上。正好靠着我这边的后门,我这才看的清,柳梦留着很长的头发,但是完全披散开来了搭在肩膀上,头发弯弯曲曲,卷曲到不行,颜色也是奇怪的紫色和红色的结合。身上穿了一件白色的夹袄,里面竟然只不过是一件线衫,下身是牛仔裤,运动鞋。最显眼的耳朵上,戴了俩大大的耳环,在那里来回的晃动。
书记员核实完了身份,要柳梦签了到。锐哥拍了一下法槌,庭审就这么开始了。
这还是我第一次这样子来观察庭审。之前都是坐在上面,看着双方在那里争论,还要拼命找出我自己的头绪来。现在却仿若是局外人一般,倒也乐得清闲、观得分明。
庭审很快就结束了。柳梦签完了开庭笔录,问道:“法官,我要多久才能拿到钱?”
锐哥说道:“判决书这几天就会寄给你,也会寄给对方。对方履行的话,很快就就会付给你的。”
“哦”,柳梦点了点头,又忽然问道:“那要是,他不履行呢?”
锐哥说道:“你可以去申请强制执行。法院会强制要求他付钱给你。前提是,你获得了胜诉的判决。”
柳梦显得很是吃惊,问道:“那我还会败诉么?”
锐哥正色说道:“这个结果,我不能透漏给你,打官司是输是赢都有可能的。过几天你等着收判决书就行了。你提供的地址,是真实的吧?寄到那里去,能收的到么?”
柳梦点了点头,我却忽然发现她的脸上,和脖子上还依稀有着伤痕。
柳梦想了一下,说道:“可能收不到了。那我换地址了,怎么办?”
锐哥有些不耐烦了,说道:“这样吧,你再提供一个地址给我,一个你确定能收到的地址。”
书记员打了一张当事人地址确认书,告诉柳梦这里写上地址,这里写上电话,这里签字写上日期。柳梦一一照做了,然后问道:“现在是不是就好了?”
锐哥已经从后门走掉了。书记员对柳梦说道:“好了,回去等判决书吧,会寄给你的。”
柳梦哦了一声,忽而又问道:“那我要申请执行的话,要怎么申请呢?”
书记员告诉她:“你要拿着判决书和生效证明,去被告的住所地法院申请的。具体事情你可以联系他们,问一下的。”
柳梦点点头,说了一句谢谢,四处看了看,向着进来时候的门走出去了。
我很是痛恨我自己的懦弱。我应该在开庭结束时候直接去找她的,或许还可以约一下晚上一起吃个饭,聊聊天叙叙旧之类的。可我不敢。
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。我就是不敢。
晚饭时间到了,单位食堂会提供晚饭。锐哥他们经常不在单位里吃,毕竟,家里有更加香喷喷的饭菜。对于我而言,自己一个人做饭实在是无聊,况且我也只会煮一些面条而已。还是单位里吃吃掉算了。吃完了,加会班,也比自己回到出租屋里发呆要强很多。
七点多钟,我揉了揉有些疼痛的眼睛,伸了一个懒腰。单位里的同事已经走的差不多了,门卫们开始到处关灯。我收拾了一下案卷,关上房门,悄悄离开了。门卫向我敬了一个礼,我点头一笑,我喜欢这个门卫,永远都很有礼貌。虽然我才听说,他家里的老屋子拆迁了,变成了暴发户。
一个人漫无目的的游荡,在冬日的夜里,竟走出了一个长长得身影,似乎比路灯的杆子还要更长,还要更瘦小。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到了哪里,抬头看时,这里是一排老旧的民房,点亮着昏暗的灯。反差极其明显的是,约摸也就五百米开外,有一家灯火通明的大酒店,酒店门前有个永远向天喷射的喷泉,旋转着的门迎接又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红男绿女。
我兀自看着,这些人,何以如此热忱于沉迷在这灯红酒绿之中呢?在这繁华的灯光里,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诱惑?
我竟忽然有一种要进去看一看的冲动。哪怕是花掉我好几个月的工资。
迈进门里,大厅里有几张圆形的沙发,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。前台排着队,我坐在沙发上,等着人群散去。
这时候,忽然有个人走到我面前,睁着一双小眼睛看着我。我抬头一看,微微一笑,问道:“柳梦,你还认识我么?”